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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章 分化(上)

    七月下旬,监察御史裴宪、鸿胪寺丞庾蔑以及太常的一些中下级官吏陆续抵达。

    他们到来时,一场闹剧刚刚结束。

    暂屯于平城东北高柳故县附近的一个小鲜卑部落听闻要让出土地,愤而北逃,结果被从东木根山南下的蒲阳山、易京两镇截住。

    带着老弱妇孺、牛羊帐篷的他们乱糟糟的,被一通突袭击溃,死千余人,被俘万余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所有人都知道高柳、武周这两地的关键了。

    拖家带口向北逃,一般而言要沿着河流走,就那么几个路线,平城、高柳、武周各据其一。

    如果东逃的话,则沿着桑干水前进,那就进入代郡了,王夫人的兄长王丰以及代郡卫氏不一定会让他们通过。

    如果西逃,则要经马邑,当地有岢岚驻军,离雁门关也很近,地方上习惯建坞堡的乌桓、晋人豪强帮不帮他们,也很难说。

    总之,这一通下来后,有小心思的人暂时按捺住了,决定等等机会再说。

    “我闻私下里勾连拓跋翳槐的人不少。”七月二十八日,邵勋看着远处自由自在奔驰着的马群,说道。

    那是新近调来段部鲜卑的战马,数千匹徜徉于平地之上,悠然自得地啃食着牧草。而一河之隔的桑干水东岸,则是成片的农田,部分早熟品种已经开始收获了,中晚熟品种临近收获。

    至于八月才收的晚熟糜子,这里没有,要到阴山一带了。

    “大王太过操切了。”从代郡赶来就任辅相的卫雄说道:“乌桓人或许不会跑,但鲜卑人可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乌桓人确实不太舍得。

    他们也放牧,但种地是其非常重要的收入,甚至超过了放牧所得。

    乌桓豪强大建坞堡,已经有定居的趋势,舍得这些吗?舍不得。

    更何况,去了索头那边,可就真是后娘养的,也不一定有多少地给他们种。

    他们的心理是非常纠结的。

    鲜卑人也不可能全部跑光,因为他们也有一部分人是种地的,只不过游牧的比例比乌桓人高罢了。

    说白了,平城以南就不是纯粹的游牧区,是代国新党扎堆的区域,耕牧混合制农业蓬勃发展,还是代国最重要的丝绸、麻布产区。

    别的不说,就当初编族谱的那帮马邑豪强,就不可能走。

    建有小型城池莫含壁的莫氏也不可能走。

    “凛冬将至,无需担忧。”邵勋说道:“不过你说得也没错,不跑,不代表心向大晋,他们私下里勾连拓跋翳槐是有可能的。但那又如何?贺兰蔼头邀代公北上,会于阴山,此等狂妄之辈,早晚诛之。”

    “纵然什么都不做,贺兰蔼头一来,这些部落说不定也会反戈一击。”

    “代公若只是一味讨好、姑息,什么手段都不做,这仗不是白打了么?有病?”

    “这事便如那驯马,初上络头之时,烦躁不安,非常不适应。时间长了以后,也就习惯了。若不服,打就是了,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。”

    卫雄默然。

    说的是“代公”,其实是说梁王自己。

    打完就走,连驻军都不留,人都不安插,你是来做好事的?

    “昨日仆接到命令,拣选精壮勇武之士千人,发往平城。”卫雄又道:“姬氏出了五百人,广宁、代郡其余豪族合计发了二千人,王氏亦拣选家兵僮仆二千五百,发往平城。马邑、云中二郡豪族、部落发勇士四千,独孤、长孙各选骁勇之兵一千,合计一万二千步骑,并其家人迁往平城,分发田宅、土地、草场,以为代公亲军四卫。此事——”

    “这事我知道。”邵勋说道:“赶紧做,不要拖延。平城刚下,各部首领心里还有些惧怕,虽然肉痛,但还是会同意的。若等到明年,好了伤疤忘了疼,可就没那么痛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已经在催促了。”卫雄深以为然。

    有些事,在不同时间做,结果天差地别。

    现在把人要过来,经过半年时间的整顿,人心可以粗安。

    亲军四卫率的人选要仔细斟酌,各级军官必然以王氏乌桓为主,如此,这一万二千步骑屯于平城左近,且耕且牧,代公便算有了一点自保之力。

    当然,一切要看他们的手段,尤其是王夫人的兄长王丰。

    邵、卫二人说话间,已经到了新平城。

    普部首领普骨闾早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大军,因此出城数里,迎于道左。

    邵勋没有进城,马鞭一指不远处刚刚收完的糜子,问道:“收成如何?”

    “亩收一斛二斗上下。”普骨闾答道。

    邵勋点了点头,道:“少了点。”

    一斛二斗也就四十斤出头,种子收获比介于1:3、1:4之间,非常惨淡。

    “学种地几年了?”邵勋又问道。

    “三年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在哪放牧?”

    “汉善无县旧地。”

    “比起放牧,耕牧并举如何?”

    “强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强在何处?”

    普骨闾想了想,道:“深秋可以少杀些牲畜,因为穄秆亦可喂食牛羊。此地天气温润,河流纵横,平地甚多,草也长得好,秋天可以多收干草。”

    “想回善无吗?”邵勋问道。

    普骨闾苦笑了下,道:“梁王何必试探。若蔼头肯将盛乐左近的牧场给我,我就愿意投他,但他给不了,他的部落还在从意辛山南下呢。他若能打下朔方,再把草场给我,我也愿意去,但听闻今年石勒亲征朔方,招降了几个小部落,我料他也给不了。”

    俗话说黄河百害,唯富一套,这个“套”指的是河套,再细分一点,就是阴山南麓的前套(呼和浩特、包头)、后套(巴彦淖尔),以及贺兰山东侧的西套(银川),总共三大平原。

    贺兰蔼头目前只占据着前套,石勒亲征的是后套。

    “来了新平,便知善无乃穷乡僻壤,再不愿回去了。”普骨闾说道。

    邵勋笑了笑,这话半真半假。

    普骨闾内心之中肯定对他有意见。如果拓跋翳槐攻占平城,自封代王,且保证普部的利益,普骨闾绝对不会反对。

    但若要他舍弃新平城附近的上好田地、牧场,跑去盛乐投奔贺兰蔼头,那就有些困难了。即便他同意,底下的氏族头人们也不一定同意。

    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。

    只要头上王氏母子这块遮羞布仍在,普部就始终下不了决心舍家弃业逃跑。

    “你这地还能多收粮食。”邵勋带着众人下到田间,说道:“这地几乎没耕过,你们马多,为何不马耕呢?哪怕只是浅耕,亩收低,但可以多耕几十亩地啊。”

    “马耕之法,闻所未闻。”普骨闾摇头道。

    邵勋无奈。

    其实,就像中原古代发明了很多东西,然后突然消失了,后世重复发明一样,症结在于知识的传播和推广。

    传播不出去,推广不了,那么这个发明就会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。到了最后,后世之人只能在博物馆里瞻仰。

    他们可能在想,古代真是厉害,发明了那么多东西,但真实情况非常残酷。大部分发明昙花一现,根本没有造福百姓,没有提高生产力,甚至当这种发明在某些地方使用的时候,全国九成以上地区的人压根不知道。

    当使用这项发明的人因为种种因素没能坚持下去后,这项新生事物也就没了。

    邵勋觉得胡人有可能用过马耕,但并未普及,普部是真的不懂。

    “马耕用轻犁,浅耕即可。”邵勋说道:“农时常紧,一旦错过,一年的收成就没了。抢农时的时候,牛耕一亩地,马可耕二三亩,如果能多种地,何愁不富?”

    马有很多种,蒙古马是不太适合耕田的。

    差一点的马,耕田速度只比牛快50%,稍好一点的能快二三倍,如果是专门培育、从小训练、各项配合措施完善的耕马,甚至能快四五倍。

    中世纪欧洲一开始也用牛耕,但因为他们人少地多,发现牛耕实在太慢了,抢农时时耕不了太多的地,于是就把拉犁的六头牛(两头一排,前后三排,拉重型犁铧)中前面两头换成马,速度快了许多——牛太懒,走得慢,马的速度快,领头的牛换成马,能带动后面四头牛提速卷起来。

    黑死病过后,人更少了,地更多了,于是马耕在大多数地区彻底淘汰了牛耕。

    种子收获比低又如何?广种薄收多耕些地,算下来还是赚的。

    普骨闾用混合着惊喜和疑惑的眼神看着邵勋,片刻后说道:“惜无人懂得此法,亦乏农具。”

    “若我遣精于农事的官吏来此帮你呢?”邵勋问道:“代国没有,晋国还没有吗?”

    普骨闾默然许久。

    “一天天的,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!”邵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。

    说罢,又看向普骨闾身后的各氏族头人、地方豪强,问道:“普骨闾不想打更多粮食,你们想不想?”

    普骨闾双拳微微紧握。

    氏族头人们你看我我看你,片刻之后,大部分人沉默不语,但相互间仍在用眼神交流,显然是心动了,只不过碍于部大普骨闾的面子,不想公然拆台罢了。

    但这么大一个部落,总有人跟普骨闾有矛盾,或者比较孝顺的,比如——

    “大人。”一粗豪汉子站了出来,看向普骨闾,说道:“每逢遭灾之时,部落里便养不活那么多人。有的四处劫掠厮杀,死一部分人;有的任由族人饿死;有的把六十岁老者送往山中,令自生自灭。这样的日子,谁还想过?”

    有人领头,自然会有人跟上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就在众人震惊之时,又有人站了出来,道:“多收粮食,就能多活人。我儿子要分家,我一直不同意,就是因为我普屯氏人丁还不够多,若能多活人,多蓄牛羊,便可分家了。梁王是代公亚父,请他老人家帮忙,有何不可?”

    “昔年猗卢屡请刘琨为他选官,任用了诸多汉地官吏。怎么刘琨可以,梁王就不可以?”

    邵勋倒背着双手,看向远方,“小声”对卫雄说道:“若把穄换成粟,亩收还能高一些。秋收之后,地里种些芜菁之类的冬菜,冬日里不但牲畜可食,人亦可食。一旦有白灾,这可是救命之物啊。”

    “大王。”卫雄亦“小声”道:“仆实不知新平能否种芜菁。”

    “一试便知。”邵勋说道:“若能成,便算造福代国百姓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王胸襟之广阔,实令人叹服。”

    “代乃大晋属国,我为大将军,视胡汉百姓为一家,造福民人之事,岂能厚此而薄彼?”邵勋说道: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我为鲜卑百姓生计殚精竭虑,鲜卑百姓又岂能背我?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普部头人们但凡听得懂晋语的,都愣愣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邵勋哈哈一笑,走到那些人面前,拍了拍方才说话之人的肩膀,问道:“你欲背我耶?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敢。”此人连忙躬身行礼。

    邵勋又走到另一人面前,问道:“你要害我吗?”

    “不敢。”此人亦躬身行礼。

    “我让你家多收粮食,多养牲畜,你可会弃我而去?”邵勋走到第三人面前,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若如此丧心病狂,天厌之。”此人立刻答道。

    “好汉子。”邵勋用力捶了他一下,笑道:“我带了酒来,今晚一起痛饮。”

    此人咧嘴大笑,道:“我一会就进山,为大王打些猎物。”

    普骨闾已经平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有些人,他站在那里,与人说几句话,往往直中要害。风姿气度,每每教人心折。

    梁王的做派,直来直去,非常对草原汉子的胃口。而他也确确实实能给众人带来好处,三言两语之间,就勾住了一些氏族头人的心,在部落内部制造了裂痕。

    真的斗得过他吗?

    想到此处,他深吸一口气,上前道:“仆请大王遣农官而来。”

    邵勋转过身来看向他,说道:“农官其实已经有了。”

    普骨闾一怔。

    “单于都护府有诸曹,届时会有精于农事的属吏。”邵勋说道:“你说单于都护府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普骨闾叹息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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