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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五章 老父亲

    陈有根走后,邵勋就陪着糜晃在附近转悠,主要是挑选囤积军资粮草的节点。

    这种节点要离前线近,方便运输,但又不能太近,那样容易被人攻击。

    选来选去,最后选定了安阳故城。

    此城位于陕县东偏南十里,据闻战国时就有了,后来屡修屡废。而今县治在陕,此城却有些破败,粗粗修缮一番后,或可做仓城,囤积物资。

    邵勋还去了安阳东面逛了一番,发现了一个位置绝好的营建坞堡壁垒的地方。不过考虑到手头的实力,他最终放弃了,以后再说——此地后世名硖石乡,位于三门峡通往渑池的道路上,中间有一长段官道修建于土塬之间,幽深狭窄,直如一线天,周围被山川环绕,南北朝时有坞堡,唐贞观年间置崤县,县治一度位于硖石坞。

    在陕县附近征收了一圈粮草后,邵勋又得三万斛,于是遣人送往金门寨储备起来。

    二月底,大军西行,经曹阳墟,前往弘农——曹阳之墟,乃汉献帝东还,露次之所。

    而此时的陈有根,业已抵达闻喜,等待数日后,在寒食节这天见到了裴康。

    裴康垂垂老矣,但阅完信件后,依旧十分恼怒。

    最近一年,他收到好几封家书,经常看到“邵勋”这个名字,心中便有了不快。

    虽说国朝风气比起前汉来极为开放,士人聚会动不动披头散发,纵酒高歌,兴之所至,拉上女人一起玩乐,但裴康还是很看不惯。

    后汉以儒家为经典,不喜妇人学得太多,本朝礼崩乐坏,妇人从小学得就多,经史子集、乐舞厨艺,甚至包括如何打理家业,看来是走错路子了。

    二三月间游艺,妇人、男子夹在一起玩投壶,抚琴吟诗,他以前觉得没什么,现在出了女儿这一档子事,心情大坏。

    嫁给司马越十年了,认识那个邵勋才三年,这就变心了?

    他绷着张脸,心中恼火。但恼火过后,又对这個远嫁的女儿有些担心。

    这几年,四兄弟中就剩他一个人还存活于世了,甚至就连子侄辈中,都已有人辞世。

    人老了就恋旧,更挂念儿女。

    裴康叹了口气,端起案几上的瓷碗,开始吃饭。

    陈有根就坐在裴康左侧下首,默默喝着粥。

    寒食节习俗,禁火三日,造饧大麦粥。

    因此他这会喝的便是麦粥了。

    粥里有杏仁研磨的酪,还浇了饧(麦芽糖),甜丝丝的,非常可口。

    此时的云中坞,即便过寒食节,怕是也吃不了这些东西。

    大麦不一定有。

    没钱买杏仁。

    饧蜜更是奢侈。

    他深刻地感受到,裴家似乎跟他们不是一路人。

    裴妃从小就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。

    他小时候则吃过草根,抓过田鼠充饥,还下河摸过鱼,差点淹死。

    将军与裴家搅和在一起,真的合适吗?

    两碗大麦粥很快吃完了。

    仆婢立刻上前,收拾餐具。

    裴康慢条斯理地吃着,好半天后,才拿丝绢擦了擦嘴,道:“客人陪老夫出外走走吧。”

    陈有根不是普通人,为天子驾车,朝廷选举,得授第九品官身,更是——更是那个人的亲信,裴康对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尊重。

    至于他带来的那些教导队骑士,则看都没怎么看。

    两名样貌清秀的婢女上前,搀扶住裴康。

    陈有根默默跟在后面。

    他们来到了一处树林边,多松柏之属。

    远处有大片屋舍,高低有致,错落有序。看仆役进进出出的样子,似乎住着不少人。

    “二百年了……”裴康指着那片庞大的院落,说道:“自后汉年间始,闻喜裴氏从一豪强慢慢发轫,终至北地第一等世家。二百年间,子孙兴旺,代有人才出,或好学不倦,或清谨勤勉,或胸有韬略,或武艺过人。壮哉,煌煌大家。子孙三世不异居,家人怡怡如也。宗亲族人,无论远近贫富,皆自远会食。贫孤者,抚养教励,权贵者,提携后进……”

    裴康说得很动情。

    陈有根听得昏昏欲睡。不过意思他明白了,裴家是个底蕴极其深厚的大家族,不但在朝廷里有人连续做官、做大官,地方上的实力更是可怕。

    三世以内聚居的族人怕是就有数百了,三世以外分家另过的只会更多。这些人里面若出点人才,主家又会与他们加深联系,提供助力。

    陈有根深刻怀疑,河东郡的官员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受裴家影响?甚至于,很多官吏本身就是裴家子孙,或者是他们的姻亲、门生、故旧。

    这些世家大族!怕是只有张方这种狠人才能对付。

    “你既是官人,想必不是那不晓世事的愚者。”裴康转过身来,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的陵园,说道:“我裴家祖宗陵寝在此,家业在此,族人在此,亲朋好友亦在此,走不了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陈有根有些着急,但他嘴拙,不知道怎么说,到最后只蹦出一句:“匈奴若南下,这些都要毁灭,一点不留。”

    裴康笑了笑。

    他甩开婢女,倒背着双手,在场中走了几步,然后指着一条小河对面隐约可见的青黛色墙体,道:“那便是坞堡,但我裴氏不止这么一个堡壁。每个坞堡,皆以本族子弟为核心,部曲为骨干,庄客或吸纳的流民为兵壮。治民如治军,上下一体。匈奴若遣大军而来,不计伤亡,确实可以攻破我裴氏的坞堡,但那又何必呢?合则两利,争则两败,刘元海是聪明人,他没那么傻。甚至于,他还会给裴家更多的好处,让裴氏得到在大晋朝无法获得的更大的权力。所以,你说呢?该不该走?”

    “若我是匈奴,定将坞堡攻破,威福自专。”陈有根不服气,犟道。

    “颍川庾衮庾叔褒知道吧?”裴康问道。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这事陈有根听邵勋提起过,赵王伦僭位时建立禹山坞的“处士”。

    “知道就好,老夫也省得浪费口舌。”裴康道:“庾叔褒在禹山坞做了很多事。峻险厄,杜蹊径,修壁坞,树蕃障,考功庸,计丈尺,均劳逸,通有无,缮完器备,量力任能,物应其宜,使邑推其长,里推其贤,而身率之。”

    简而言之,庾衮建起禹山坞后,先完善基层组织,把堡户划分为一个个基层单位。

    与他们一起发誓:“无恃险,无怙乱,无暴邻,无抽屋,无樵采人所植,无谋非德,无犯非义,戮力一心,同恤危难”——这是约法诸章,建立约定俗成的粗浅法律体系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还建立了考核制度、统计制度。

    严格管理,以身作则,一起劳作,实行配给制,杜绝浪费,互通有无。

    军事方面则囤积大量物资和守城器具,派人设栅,正面对敌,同时监视有可能被漏掉的丛林小道,以免被偷袭。

    最后,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位置上,在他那里没有废物,每个人的力量都要利用起来。

    这样一搞,禹山坞上下极为整肃,颇有章法,以至于张泓的官军竟然不敢进犯。

    “庾叔褒出身颍川庾氏,从未做过官,不过一处士而已。像他这样的人,我裴家多得是。”说完这些,裴康看着陈有根,道:“我知你家主公手下也有些人,两三年前教的少年粗通文墨,会点简单的算术,可粗粗管理坞堡了。但能管和管得好,是两回事。有本事的坞主,能让全坞上下粟麦丰收,牛羊被野,上下一心,还不耽误操练。没本事的坞主,只能勉强维持,甚至入不敷出,你说差距大不大?你家主公需要裴家,刘渊就不需要吗?”

    陈有根没话说了。

    他再犟,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,世家大族人才确实多。不光是他们本族的人才,还有诸多沾亲带故的小士族、小豪强、小豪商,以及被他们影响的地方官吏。

    邵将军现在只有三个坞堡,还能分出精力过问,将来地盘大了,不可能面面俱到,那就要看底下人的本事了。

    想到此处,陈有根也恼了。

    若按他以往的脾气,早就拂袖而走了。但他身负将军的重托,却不能如此意气用事,只能冷哼一声,发泄心中不满。

    裴康却不以为意,呵呵一笑,道:“我老了,有时候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。”

    陈有根茫然地看向他,这是何意?

    “花奴是我大女儿,幼时特别黏我,大了却不听话了。”裴康神色怔忡地看着地面,良久之后才说道:“你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陈有根张了张嘴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过些时日,老夫让柳安之带五百匹蜀锦南下宜阳,让伱家将军别乱跑。”裴康已经回府了,声音仍远远传来。

    他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的,想想算了。

    女儿不懂事,不要脸,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为她着想。她和邵勋之间的丑事,却不能让更多人知晓。

    有空的话,他还得去一趟洛阳。

    一方面会会老友,一方面敲打下女儿,别恋奸情热之下,什么都不注意,让外人看出端倪。

    真是不让人省心啊。

    陈有根则笑了。

    老东西最终还是想着狡兔三窟嘛。弘农有什么不好的?多分一部分人出去,就能多一分胜算。万一刘渊昏了头,非要和裴家较劲到底呢?

    不过,柳安之是谁?

    无名之辈,却想来宜阳指手画脚,还要让将军迎接?

    他懒得多管了,径自离开,去与手下儿郎汇合。

    这次的任务,应该没有失败,这让他的心情很好,甚至哼起了俚歌小调:“男儿欲作健,结伴不须多。鹞子经天飞,群雀两向波。嘿嘿,什么世家大族,不还是被将军唬住了?待到异日尽起十万大军,吓也吓死你。若吓不死,在你面前宰了王衍,看你怕不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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